颜逸海

乡关何处。

【2018巍澜之未竟/14h】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处暑

*预警:

私设,双警,普通人AU。全文谈恋爱预警。

可能有狗血桥段,OOC属于我,人物属于他们自己。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天地难容》

一、

赵云澜刚休假没几天回家探亲便被赵母揪着耳朵用擀面杖催着整理房间,按她老人家的原话说:

“看看你这垃圾堆!给大庆住人家都嫌埋汰!”

“说狗窝都是抬举你了,晚饭前收拾出来,不收拾完今晚的八宝鸭你一筷子都别想吃!”

说完便将门“啪”的一声给他锁上,把赵云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连他那句没出嘴的抱怨一同锁在了房间里。

“这秋老虎还热着呢,您也不怕把我闷这里面给闷出毛病来...”

赵云澜嘀咕了句,然后对着犹如狂风过境的房间暗暗运气。不就收东西,还能难得住他?大不了“丢字诀”,“拖字决”发挥到极致...赵云澜想了想太后舞得虎虎生风的擀面杖,决定战略性的将“拖字决”搁置不用,好汉不吃眼前亏。

形容这房间杂乱无章,那已经算客气了。

不知何时起就堆积在桌脚的草稿本表面覆了一层厚厚的灰,早几十年已经绝版的游戏王卡牌的半张从床缝下探出个头,更别提那几双篮球鞋。鬼知道赵云澜这个除了工作基本四肢不劳的人有多久没运动了,估计那些鞋拿出去,人家卖咸鱼的都会上赶着和他收购,拿过去熏鱼都省功夫。

且不论这些明面上堆到人眼前无法忽视的,角落里胡乱摆放的纸箱、地上随意铺开的图纸、床脚的卷宗,还有不知何年何月散落的饼干包装袋。

这么一个烂摊子......别说大庆了,老鼠都不想安家。

赵云澜长叹一口气,拧着眉头卷起袖子,自己造的孽自己祸祸,开干!

不一会儿他就寻了个装着以前练习册的箱子,嗬,都什么年头了这些堪比他索命仇家的“五三”居然得以幸存,扔了,扔了。赵云澜草草翻看了几本,指尖却停留在最后一本上。这一本练习册边角整齐,甚至册内都细心的用贴纸做出标记。封面上还留着几张便利贴,写了几句类似于公式之类的话。

要不,留下一本?

赵云澜果断的把前几本都丢进纸箱里,然后把剩下这一本归在另外一边。

一切事物一旦有了个开头便要容易上许多,地上散落的纸张被归在左侧,箱子有序的摞好腾出右部空间,以便放置那些要留下来的物品。

简单清理之后,房间里终于勉强有了个落脚之地。比起一开始的垃圾场来说,现在这个房间,看起来终于有点狗窝的模样。

然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胡乱堆放的其余纸箱和床上摞了好几叠的卷宗正朝它们的主人殷切挥舞那并不存在的小手帕,赵云澜伸了个懒腰,衣衫被带着往上露出没几两肉的腹部。

他拿出根烟倚着门口站在角落抽了起来,好在门没开,不然太后见着了又要狠狠数落他一顿。

赵云澜吐出一口烟气,薄雾将他笼罩,神情越发让人看不清。他随手挥散那些烟气,又开了窗户通风散味,这才重新投入收拾当中。

没办法,母命难违。

二、

要说赵云澜这习惯性乱丢东西的恶习吧,得从小说起。

小时候,太后埋汰归埋汰,还是会帮着他收一收理一理。

再长几岁,东西也还没那么多,这个房间至少还是个人住的地方,赵母也就由着他去了。

后来上了警校,一个宿舍,赵云澜向来最会和人打交道。没几个星期下来和舍友称兄道弟,人家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他那些东西,又不是没人收拾。

至于现在……赵云澜蹲在这堆纸箱前开始耐着性子整理翻找各种各样的物品。

纸箱里大概存放了他整个中二少年期的黑历史,从各类各样的小玩意,诸如干脆面集邮到表面有点发霉的篮球护腕、小姑娘写的情书贺卡、以前喜欢的动漫人物贴纸,甚至还有条发绳。赵云澜盯着那东西想了一会,这才把它提拉出来然后戴在手腕上。好在是他自己来收拾这些东西,要是让太后来,笑话他不说,多少宝贝得被她老人家当废物丢掉啊。

这么挑挑捡捡,纸箱一个一个减少露出最里端那几双生化武器,还有几只看不出颜色的陈年老袜。赵云澜深吸一口气手脚麻利的把这些东西丢进纸箱里,一鼓作气的开门抱箱丢到楼拐角的垃圾桶里,这才转身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

余下便只剩那些卷宗,赵云澜一边随口答应着太后的问话一边从烟盒里抖出根烟叼上,他在盘算着如何将那些本不该出现的复印本妥善收好。得亏他和局里的人关系好,要不然也拿不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啊……赵云澜狠吸一口,再长长一口烟吐出,他连抽了两支烟,才整理好心情去收拾剩下的东西。老大不小了,不该老叫长辈担心,不然不仅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老头子也得收拾他一顿。

路过厨房的时候赵母喊了他一句,赵云澜没听清,含糊应付几句就回屋继续收拾去了。他没见着他的母亲含在眼底的担忧与淡淡的哀色,如若见着了,想来也无做他法。

有些事情,并不是轻易便能跨过去的。

凌乱得堪比灾难现场的房间经过整理之后终于有了点正常人房间的模样,地上因着方才物品搬摆挪移之后灰尘落地而显得脏兮兮。不过好歹现下房间里多了些可供行走的地方,原本被东西堆积着稍显狭仄的空间也显出一两分宽敞来。剩下的便是刚被他整理保存下来的那些零碎的本册与物件,还有这散了一床的复印卷宗。

赵云澜随意踢了鞋子上床,满床的卷宗在他左挪右移之下勉强蹭出个可容一人窝着的地。这些卷宗、这些东西、赵云澜目前为止的一半人生,都与一个人有关。

沈巍。

赵云澜用指尖抚过卷宗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稍显拘谨却依旧可见清俊文气。样式保守的眼镜戴在他脸上半点老气也不显,只是更显儒雅。

沈巍。

赵云澜又念了遍他的名字,然后直接躺倒在床上。卷宗搭在胸口,他的指尖在纸面上抚了抚,眼神放空不知道在回想什么。

他和沈巍,从高中到警校。

七年朝夕相对,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少年人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三、

赵云澜和沈巍的缘分,得从赵云澜初三那年说起。

赵云澜自幼脑子灵光,读书学习这些事情并不耗费他多少时间。他吊儿郎当的学一节课睡一节课,成绩大概也就在中上游的样子,按这成绩,重点高中肯定没他的份。但他偏偏想考警校,还是龙城的重点警校,那可是全国都数一数二有名的。按他这成绩,别说警校了,警校门槛他也扒拉不着。

人精不愧是人精,从小就精明,一查人家学校分数线,知道自己不上重点高中绝对考不中。隔了一晚上就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第二天软磨硬泡的从人家班长小姑娘手里借到学习笔记。再加上疯狂刷题,终于生拉硬赶的在下半学期期中考前把成绩拉到了上游,并且把这股势头保持到了中考。

赵云澜,一个从上初中就开始吊儿郎当的人,在初三成功逆袭了一把,啪啪打脸一众等着看笑话的人。

上了高中,赵云澜的目的很明确,他要考警校。

爸妈不同意也没用,什么危险什么劝说也不管用,他就是要考警校。

赵云澜有股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劲,掩在他日常嬉皮笑脸的外表下,只要他认定了什么事是他想做的、该做的,谁劝都没用。

撞了南墙他也不会回头。

好好学习的第一要素当然是要选一个好同桌。

“同学这儿没人吧?那我就坐下了,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互相帮助,友爱学习啊。我叫赵云澜,你叫什么?”

沈巍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对面的少年头枕在手臂上仰视着他,在他望过去的时候还毫不吝啬的朝他扬起一个满是朝气的笑容。时值处暑,本就闷热得能让人双颊发红憋出一身汗,有天气做遮掩,他那点耳根泛红也不算惹眼。

赵云澜的笑容就像根羽毛在沈巍心口上拂了下,轻得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存在,这种酥痒感甚至传达指尖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手指。

教室里明明还有其他声音——桌椅搬动的响声,过道里的人声,电风扇转动的风声。那么多声音汇集,他却仍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那一句问话,仿佛对方有种奇异的超能力,让你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姓沈,沈巍。”

“你这名字好听啊,是哪个wei?微笑的微?”

“巍巍高山的巍。”

“有意境!我喊你小巍吧,显得亲近些,咱俩可是要在一起三年呢。”

不过是初次见面,赵云澜却熟稔得像是和沈巍认识多年。他有种敏锐的察觉力,近乎直觉。他能察觉到沈巍身上有股疏离感,但对于赵云澜这种自来熟来说那根本就不是事。好在他还识趣没有直接搂住沈巍肩膀和人勾肩搭背,不然说不定会把人直接闹个大红脸,到时候天气也当不了借口。

这么一同桌就是三年。

三年里,老师也不是没想过让他俩分开坐,帮助帮助后进的同学。俩成绩好的坐一块,多浪费不是?赵云澜是侃大山那一派,和老师从影响学习直接聊到人生理想,就差把他和沈巍说成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各种一拍即合、你知我心,听得老师头都大了一圈。

行吧,这皮的主说不通,乖学生总该好沟通些、明事理点吧?

想不到,老师是真想不到,沈巍比赵云澜还拗。赵云澜还乐意和人扯淡,到沈巍这直接拒绝,客客气气的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是明里暗里都透着一个意思——他就和赵云澜同桌,换谁来,都不行。

老师头疼,这年级前五都在他们班,还是同桌。沈巍拿着奖学金进的学校,赵云澜的背景上边也有交代,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吧,两个损主,互相祸害去。

班主任、沈巍、赵云澜都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烦这件事了。

高中三年,赵云澜的房间简直成了沈巍的半个家。

房间里满满都是两个人的东西,甚至连发绳,赵云澜都给沈巍备了一根。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沈巍有回头发留得长了些忘剪,赵云澜图好玩就拿了根发绳给人家扎上。沈巍本就长得隽雅,薄唇一抿时更显得清冷不好靠近,这么一根小辫子倒是让他看起来容易亲近些。赵云澜乐不可支,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至于沈巍?第二天就去剪了头发,说学校不让留那么长。赵云澜真心实意的难过了一会,他觉得还挺好看的,沈巍看在眼里,半句不提。

暑假的时候,沈巍基本上算半宿在赵云澜家。小辫子扎在脑后一晃一晃,他说天气热,扎起来凉快。赵云澜手贱,总爱去拨弄那根小辫子,然后赶在沈巍瞪他之前笑嘻嘻的和人扯皮。

“瞅着好看,没管住手,您大人有大量。”

赵云澜朝人眨了眨眼,话锋陡然一转。

“小巍啊,你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呢?”

沈巍装作没听见,继续写着手下的卷子。

“总不至于是我挡了你的桃花吧?虽然我是我们学校的校草,但是你也不差啊。”

赵云澜锲而不舍的发挥他的八卦精神,誓将八卦挖掘到底。

“赵云澜,你英语周报写了吗?”

赵云澜一听沈巍喊他全名心里就“咯噔”一下,再听到后边的半句话,心情像被一百只大庆压了胸口。

“坏菜了坏菜了,我那一叠都没动呢!小巍,好小巍,借我抄抄。”

沈巍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完成,赵云澜正准备使出屡试不爽的卖惨大法,被人轻飘飘一句话堵在嘴边。

“你的英语再不提升,到时候考不上警校。”

赵云澜蔫蔫的摊开周报,顺手把书包里的练习册拿出来。沈巍戳在他的痛处上,说得确实有理。

赵云澜这边消停了,沈巍那边才停下笔,把方才听到那句问话的异样感归置一边。他默不作声的看了赵云澜一眼,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开学都高三了,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是说一起考警校吗?”

“我到时候在报到处那里等你。”

赵云澜低着头没说话,刷刷把选项填上去之后才抬头看人,眼里满是笃定。

“我肯定能考上,那咱们可说好了。”

“恩,说好了。”

一诺既立,再无所阻。

四、

警校四年,赵云澜和沈巍刚好对门宿舍。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

赵云澜到宿舍第一天就搂着沈巍肩膀长吁短叹,怎么沈巍不和他一个宿舍呢?沈巍倒觉得挺好,距离也不远,但也不至于过分亲近。若赵云澜和他一个宿舍,想必他的那些心思肯定藏不住。

高中第一眼见到的笑容太过明朗,少年封闭的心房被人拿着大号导弹直接轰出了口,可恨正主直接住进去几年都不自知。

沈巍看了眼搭在他肩上的手,趁着赵云澜左右张望的时候抬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对方的手和他的手处于同一位置,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便能握住,他的手背都能感觉到属于赵云澜的热度在一丝一缕的传递过来。

“哎?小巍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沈巍的手在赵云澜扭头的时候便快速抽回,听人问话眨了下眼,无比自然的扯出一个借口。

“天气太热了。”

赵云澜愣了下,然后笑着点头。

“是啊,听说今儿个处暑。”

他视线从人发红的耳尖和慢慢染红的脖颈上扫过,想到什么似的又瞄了眼沈巍垂在裤侧的手。认识三年,他不敢说完全了解沈巍,可对方的习惯性小动作、吃哪一套、爱好喜恶,赵云澜心里跟明镜似的。比如沈巍掩饰些什么或者感到紧张的时候,手就喜欢收指成拳,就像现在这样。

赵云澜突然就像知道了点什么,搭在人肩上的手又把他往自己身边搂了把。

“确实是太热了,记得三年前开学的时候,也是这个天气。算了,不说这些。”

赵云澜的笑容里多了点沈巍看不透的东西。

“走,宝贝儿,我请你吃冰去。校门口有间,我刚瞅着了。晚上带你回家吃鸭子,太后特别交代的,让我别忘了喊上你一起回去。”

这是赵云澜第一次这么喊沈巍,亲昵的、带点戏谑与暧昧的。沈巍本来不爱吃那些甜腻的冰沙,现在却突然觉得也许他应该多吃点,好来降降脸上烧起来的温度。

“别胡闹,乱叫什么。”

他听见自己反驳的声音,但赵云澜只是笑,笑着应了声好,然后露出他最熟悉的“我错了,但是我不改”的表情。

少年们互相拌着嘴,越走越远。阳光明晃晃,照得人似乎藏不住心思。

这是沈巍第二次被赵云澜在心上轰出个口。

觉得自己能把喜欢藏得住的,大概也只有沈巍这样心思多的人。他心思缜密,想的自然就多了些,那份说不出口的喜欢便也随之藏在了心底。

但喜欢哪是藏得住的?

沈巍盯着手上被委托转交的情书,默不作声的决定不君子一回。他把情书夹进随手借的书里,书目是赵云澜颇不感兴趣的生物科学。如果他能看到,那就看到吧,沈巍看着打完球朝他走过来的赵云澜如是想道。

“走吧小巍!吃饭去!”

“好。”

“前两节课下课那女生找你...?告白啊?”

“别瞎说,就问个事。”

“什么事啊人家小姑娘能问得含羞带怯的,是你魅力值不够还是你不知道自己杀伤力大?”

“不过是问我过两天汇报演出有没有空,我给拒了。”

“啧啧啧,你可真心狠啊,沈同学。哎,刚才看你还没拿这书呢?什么的,我看看。”

“……生物科学。”

“得嘞还您,翻我都不想翻。”

沈巍默默拿回被人嫌弃了一通的书,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有人再借这本书的时候,不由得替这姑娘感慨,人间不直的啊!

有趣的是,赵云澜在警校四年里,倒不是没有谈过对象。

只不过...这交友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甚至还够不上他和沈巍认识这么些年的零头。

又一次和平分手之后,赵云澜叼着烟窝在沈巍宿舍的椅子上扮忧郁。造型上来说绝对一百分,发丝垂在额前,衣襟也是一副凌乱的样子。虽然对所有人来说分手都是是令人忧伤的,但这种忧伤绝对比不上沈巍因为前两天团建的事不借他笔记也不搭理他的忧伤。团建的事,能怪他吗?!谁他妈知道玩个真心话大冒险会遇到那么疯的选项啊,大冒险——“请亲吻任意一位在场男性”。在场男性,他除了沈巍他能亲谁?在场男的他也就和沈巍最亲近,或者说,他那点暗自骚动的心思属落在沈巍身上最多。

赵云澜摸了摸唇,回想起那日亲吻的触感,不由得有些走神。沈巍被亲之后的神情这几天一直在他脑子里闪,以至于连和对象相处的时候都不太走心。这次和平分手的原因基本上和前几次都一样,“你太闷了,赵云澜,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花在我身上的心思都没有花在你好兄弟的身上多,你甚至记得他的生日都记不得我的!”

赵云澜又狠狠吸了口夹在指间的烟,然后赶在沈巍冲澡出来前赶紧掐灭,还做贼心虚的拿手扇了扇,活脱脱一个妻管严。说起来他也觉得奇怪,和沈巍在一起他就有逗不完的闷子,对方轻斥一句胡说八道他都能乐呵的继续逗;前女友娇滴滴的抱怨两句,他听了就不想开口。赵云澜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还不忘随手扒拉两下头发弄得更乱,背靠书桌顶着胡子拉碴的脸拗出一副可怜样,沈巍最看不得的是什么样,他就拗什么样。

他这边造型刚拗上,沈巍就裹着一身水汽回来了。赵云澜略略抬眼,带着勉强装出来的三分因分手导致的失意和七分因为不被沈巍搭理的真情实感的悲伤看向人。

“回来了?我待会就走,就是过来看你一眼。”

煽情路数赵云澜用得驾轻就熟,故意压低的声音更显出几分沮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怨妇台词说出十二分真诚的。

沈巍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水珠顺延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滴,他略微垂着头没有开口,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赵云澜见状赶紧趁热打铁,起身拽过对方手里的毛巾盖到沈巍头上,话语里透着对待别人从未有过的温柔和亲昵。

“快点擦干,省得着凉我还担心。”

明明他才是总让人担心那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大言不惭的说出这些话,沈巍有些走神的想着。赵云澜身上极淡的烟气袭着向他飘来,想到他抽烟的缘由,沈巍心里的不舒服又多了几分。然而最终他还是拍开了赵云澜的手,一边自己擦着头发,一边轻描淡写的提醒对方。

“拿完笔记就回去,记得洗澡的时候把胡子剃了。”

赵云澜的眼睛亮了亮,但他深知沈巍脾性,此时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恩…?”

沈巍擦头发的手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他听到不少关于某人的胡子魅力增值的传闻,要说这提醒没有半分私心,他还真不敢保证。好在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让他把私心付之于公。

“明儿个周一,月初,要检查仪容仪表。你又想不过关挨训然后写检讨么?”

那是你写检讨。

给赵云澜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关头把这句话当着沈巍的面说出来,他不爱写也不想写那些东西,惯来是沈巍仿着他字迹代写的。他家宝贝小巍好不容易愿意搭理他,他还不赶紧的上赶着顺毛,哪还敢逆着来。

“还是你贴心,小巍。我回去就剃,那我就,带着这本小美人,先走了?”

赵云澜忙不迭的送上一个马屁,然后拎着沈巍早就准备好放在桌面上的那本字迹干净整洁美观得堪称艺术品的笔记朝人晃了晃。临到门口还转身看了沈巍一眼,对方像是不太放心,又叮嘱了他一句。

“早些休息,明天别迟到。”

赵云澜点了点头,竖起手指保证不迟到,这才拿着那本笔记回到他自己宿舍。

大二下半学期这年,赵云澜躺在宿舍床上,胸口贴着本沈巍的笔记,在失眠一个晚上之后,终于开了窍。

小树苗噌噌噌发芽,就等着被浇水施肥。

五、

谈恋爱是一门技术活,但是架不住人家基础好。

自从赵云澜意识到自己对沈巍那点心思之后,他看沈巍的一举一动都带上了滤镜。以前没往这方面想的时候他还没注意,一旦开始动起心思,赵云澜才发现,他和沈巍也许不会是一厢情愿的局面。见过谁家一厢情愿的会因为被靠近、被触摸、被那些有意无意的撩拨而惹得耳红的?

当赵云澜第三次状似无意的贴着沈巍耳廓讲话的时候,终于被人掐了手腕。夏季天热,沈巍握在手里的那截手腕表面还镀着层薄汗,那样轻易便将他显得稍冷的掌心融出一个洞来。沈巍顾忌着还在上课,瞪了赵云澜一眼低声斥了他句。

“别闹,好好听课。”

虽然是两三个班一起的大课,不过这两位放哪都是惹眼的主,丢人群里你也能一秒就认出来,故而从一开始上课就有不少人盯着。赵云澜在公共场合多少还注意一点,就怕太过分惹毛了沈巍,回去又不搭理他。他一只手挡着半张脸掩住唇角笑意,略微侧首那样斜斜的乜了沈巍一眼,眼里藏着的三分笑两分情便恰到好处的落进人心里。被握着的手腕配合的转了转,原本贴合的肌肤便互相摩擦着燃起一小抹热度,从沈巍掌心直直窜往心口,再从心口烧到脸上。

赵云澜这一眼的意味过于不同以往,打得沈巍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的便松开了手。他掌心还带着赵云澜的热度,那样暖烘烘的盘踞在手里不肯离去,就像身边人那份无声的撩拨一样存在感十足。可对方偏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趴在桌子上听课,仿佛是他多想一般。

沈巍掩饰性的抬手扶了下眼镜,藏在镜片下的眼底隐着险些藏不住的情愫,他勉强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投影的PPT上把情绪压回心底。赵云澜偷偷瞟了他眼,然后有意的当着人面伸了下手让沈巍看看那截被他握得发红的腕。

赵云澜的骨架并不大,肌肉薄薄一层覆在上面,沈巍暗自打量过他的腰,瘦削而韧。当这种特质体现在他的手腕上时,便成了一点对沈巍隐而不言的诱惑。小麦色皮肤上的那抹红清晰可见,内侧皮肤因不见光显得更白,那抹红色便显得更刺眼,如此大喇喇的戳在他眼前来回的飘晃得沈巍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的拉了拉颈口衣襟,也许是大教室里人多,太热了,沈巍想。悸动来得悄然无声,这股热意由他的眼途径他的心,然后再不管不顾的一路往下,沈巍的脊背在一瞬间僵住。他几不可闻的悄悄挪了下身体,课本从桌上挪到腿上。

始作俑者浑然不知自己让身边人置于一个何其尴尬的境地,好在几个呼吸之后沈巍已恢复平常模样,课本也从桌下回到它原来放着的地方。

离下课还有一会,沈巍的视线下意识的又寻去赵云澜那,然后被眼前一幕攫住了心神,以至于他需要靠着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维持理智。

赵云澜整个人趴伏在桌上,头枕着手,唇贴着他的腕,深红与浅红互相映衬。他还不知道沈巍在看他,所以他下意识的做了个舔唇的小动作。那抹舌尖就像贴着沈巍的掌舐过,像个炙热的吻落在他的掌心。

沈巍狼狈的挪开视线,我一定是疯了,他想。

那些龌龊的、不可言语的想法,那些藏匿起来的喜欢,那些在他身后无数次的关注与凝视,沈巍都不敢让赵云澜知道。他无法想象如果赵云澜得知他的好朋友对他其实抱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下流想法,对方会作何反应。

沈巍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察觉下课铃早已敲响,对于沈巍,赵云澜向来很有耐心。偌大的教室人越走越少,临近中午饭点,帅哥虽然好看但是不顶饱啊。

直到教室里就走剩他们两个人,赵云澜才凑近沈巍跟前吹了他一口气然后拉开距离。

“回神了,沈同学,吃饭去?”

被赵云澜这么喊了一声,沈巍才猛地回过神来,无视对方一脸贱兮兮打趣的表情赶紧收拾课本笔记。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和我说说呗,小巍——”

赵云澜这声小巍有意拉长了尾音,他的声音本来就不是那么清越,故意压低拉长尾音的时候更像是在撒娇一般,沈巍对他这招向来没什么办法。但这次他却四两拨千斤的含糊应付,没有随了赵云澜的愿。

“没什么,在想将来实习的事,一时走神。走吧,吃饭。”

沈巍收拾好东西起身,视线却避开了与赵云澜对视的可能性。

“沈巍。”

赵云澜喊了一声,他向来极少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这么连名带姓的喊。沈巍顿住了脚步,却依旧没有直视对方。

“我会一直在的,只要你愿意说,我永远是最好的倾听者。”

他有意放轻、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就像情人间的絮语。

沉默大概弥漫了近一分钟,或许更久。

赵云澜望着抿唇不语的人内心其实有些无力,他喜欢沈巍没错,他也认为沈巍对他并不是没有想法。他当然能明白对方的那些顾虑,但在有可能成为恋人之前,他们更是无话不谈的知交。他讨厌被蒙在鼓里,更讨厌所有的欺骗。沈巍很清楚,沈巍一直都很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沈巍一样。

“我明白了,云澜。”

依旧是温和的清朗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沈巍的视线终于和赵云澜的对上,镜片尚能将他眼里的神色掩饰一二,只留下平素应有的反应。

“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请你等我。”

他说。

沈巍用上了敬词,这倒是把赵云澜吓了一跳。除了最开始认识那会的客气,沈巍已经很久没有对他使用过敬语。但赵云澜是什么人,十米厚的个人安全领域他也能靠着生拉胡扯、谈天说地一步步靠近到你跟前的人。

所以他只是愣了下,然后和平常一样抽走沈巍的课本笔记本抱在怀里,另一手握住对方手腕,拉着就往外走。

“走吧,去吃饭。”

赵云澜像是压根没把刚才的突发状况放在心上,他拉着沈巍走了两步也没有撒手的意思,答非所问的补充了句。

“我永远在你伸手可触的地方。”

沈巍听懂了,耳根萦起一抹红。

眼看快到教室门口,再往前走便是走廊,沈巍拍了拍赵云澜的手。

“放手。”

赵云澜不为所动。

“不放。”

沈巍抿了抿唇,语气都变得急促了些。

“公共场合,你注意点!”

赵云澜笑嘻嘻的看了他眼,还是没松开。

“我和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两人一路互相拌嘴扯着手腕去到饭堂,隔天警校里就传开了龙警校草内销的传言。   

树苗长大需要经历风雨,更需要时间。

好在他们都年轻,一个眼神一句戏言,脸红心跳都是肥料,一点一点灌溉这棵树。

待它成荫。

六、

赵云澜醒的时候已经傍晚,房间里因为没开灯一片昏暗。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险些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家里。好在手机就躺在他右手边的那堆卷宗上,惨白的光打在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屏幕的荧光把人照得像个吸血鬼,就他现在这副尊容参加万圣节都不用上粉。

已经是晚上了啊......

赵云澜叹了一声,卷宗还搭在他胸口,像只温柔的手。他有段日子没有梦见过沈巍了。除了最开始那几个月,梦里梦外翻天覆地的都是这个人,后来用上安眠药,消停了一段日子。再后来,他强迫着自己,不在梦里见他。

不是不想梦,而是不敢梦。

过度午睡的后遗症有些明显,赵云澜的大脑当机了好一会。周围没有半丝光线,方才还亮着的手机屏幕现在也已经暗下去,房间里安静得连他自个儿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就像是在某个角落里独自腐烂,不为人知。

过了几分钟,赵云澜开始回想上次过度午睡是什么时候,毕业之后少有这么放肆而深度的睡眠,大概是还在警校的那几年。

大三学期末的某次拉练之后他实在累得不行,胡乱冲了个澡套了件T恤便瘫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几乎可以说是碰到床的那刻便陷入了昏迷。

赵云澜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宿舍里静悄悄的,床帘被人拉上半点不透光,他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忘,独自一人在这片黑暗里沉沦。“吱呀”的门栓磨合声打破一室寂静,走廊的光线从外边一点一点散了进来。来人大概怕吵到他,只摸索着打开了他书桌上的小灯,轻手轻脚小心得很。赵云澜看得分明,这个剪影他再熟悉不过。

沈巍。他在心里唤了一声。

沈巍。他开口叫了一声。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而后凑过来摸了下他的额头。他的指尖还带着外边的风的冷,可这一室的黑暗却已经被光驱散。

“你怎么醒了?不多睡会?”

他看着床前的人发呆,然后勾住对方脖子把人拉下来亲吻,然后拥抱,然后告白,一切顺理成章。

关系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沈巍。

赵云澜不自觉的笑了下,轻轻唤了一声,可是没有人问话,没有人回答。

我怎么醒了,我该多睡会的。

赵云澜又闭上了眼,卷宗被他随意丢到床的内侧。他对这些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再熟悉不过,每一个跟沈巍有关细节都在他脑海里无数次放映。他推演过无数个结果,然后一个一个去验证,然后一次一次失望。

但凡他的最后一个猜想没有得到验证,那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一天都不会停止去寻找。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见过太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

Z城的贩毒案最近又闹得沸沸扬扬,明明是前几年的几条漏网之鱼,不知怎么,这几年休养生息,竟又重新在金三角一带联系上了人,混得风生水起。

赵云澜收到上级命令的时候第一个主动请缨,他必须去看看。这案子和他的牵绊太深,也没有人比他研究得更透彻。几番嘴皮子打下来,领导终于勉强松口,老头也是惜才,更何况赵云澜的家世背景在那里摆着,万一有个一二,别说交代了,他都得把自己交代了。

“局长您放心,我保证按规矩来,不给您添乱。”

老局长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都是些余孽,有赵云澜带队他也放心点。再说隔壁燕城不也派人过来协助,强强联手,听说那边带队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老局长叹了口气,嫌疑人讨不了好,他这管事的也愁白了头。

事实证明,赵云澜的保证能当真,母猪也会上树。

他说按规矩来,按谁的规矩,他赵云澜的规矩。

他说不添乱,倒真是不添乱,就是净给人家收摊子的添堵。

负责疏通各方面关系善后的同志眉头快能夹死一只苍蝇,赵云澜能干是能干,但这回不知为何就是不好好干。他本来处事圆滑得很,这回却意外透着股狠劲和藏在平静下的急躁。

Z城的那件贩毒案,正是沈巍当年参与的那一桩。

他和沈巍同样22岁毕业,实习半年,沈巍被抽调去缉毒组协助,自那之后他们便越来越少见面。从一周通几次电话,到一周通一次电话,再到几周通一次电话。到后来,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的时候,赵云澜已经从那些蛛丝马迹和局里人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最接近于事实的真相。

他的沈巍,成了卧底。

既然一开始他们都选择了这条路,便也在一开始就都做好了这个准备。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赵云澜倒显得很平静。一个国家的歌舞升平、海清河晏,是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群人默不作声的奉献与守护。如果组织需要,那么他们都会成为去潜伏的那一个,只不过这一个,刚好是沈巍。

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赵云澜心口是说不上来的闷,他能感觉到心里的某一块在崩塌然后重建,然后再崩塌然后再重建,周而复始。然而表面上他仍要维持着冷静,配合工作,配合搜查。

红着眼眶的冷静。

赵云澜很早就察觉到那段时期沈巍的不对劲,他像是把性格中恶性的某一面放大,为了更好更快的融入那个环境。然而在每一次偷偷和赵云澜见面、把消息传递出来的时候,沈巍又会强制性的把那一面封锁起来,留给赵云澜的,依旧是他的沈巍。

那个在极短的见面时间里依旧会纵着他的沈巍,任他亲吻,任他拥抱。

有一回,他们忍不住在某个酒吧的卫生间里来了几发,情迷意乱之际,沈巍像是有些控制不住,爪牙不经意的显露出来。

像变了个人。

赵云澜倒抽着冷气靠进沈巍怀里抱怨,细密的吻落在他颈后,一声近乎低喃的道歉藏着无限后怕与愧疚。

那样轻柔的吻,还是他的沈巍。

赵云澜把思绪拉回到当前,这次的案子明显只是余党不甘寂寞,几个当年漏网的小喽啰跑出来兴风作浪。只是越梳理剖析这个案子,赵云澜便越暗自心惊。小喽啰是有意被人推出来的,有个隐在背后的人把这一切推上台面,把这些漏网之鱼,包括金三角那几条大鱼借警方的手一网打尽。他之所以心惊,是因为他不仅对沈巍的性格、小习惯、小动作熟悉,他对这个人的一切都熟悉,包括行事风格。

既利落,又缜密,涉及到这个案子的时候还带着股出乎他意料的狠劲。他既隐隐期盼着,又不敢抱太大希望,六年复六年,沈巍当初暗恋了他六年,他找了他六年。

情哪是还得清的。

说来也奇怪,从龙城警方着手调查开始,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像是自己送上门来那般轻易。之前燕城那边可给他们透过气,说这案子的线人都是滑不溜秋的老泥鳅,就算是嫌疑人也防得滴水无漏。燕城警方忙活了一个月布控,还让几个漏网之鱼溜到龙城这边,这才申请了联合追捕。

可自从赵云澜接手案子以来,不说线人一个个极度配合,半点口花花不打。就连线索,交易记录也是接连不断的蹦出来,像是有意讨好的送到赵云澜手中一般;就怕他劳心劳力,干脆整理好了,一份一份的打包送过来。甚至体贴到电视台打出高温橙色预警那几天,还消停了一会,避免人民公仆在外奔波。这股殷勤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借着案件之便在追赵云澜。

哪见过这么体贴的嫌疑人?怕您忙,怕您累,都安排好了来。一个一个送上门,挑时间挑地点的。这哪里像是涉黑人员,简直比按时缴税的人民群众还要再配合不过,活脱脱一个二十四孝好公民的典范。

赵云澜一边心里的疑虑越存越多,一边面上不显手下不软的把这批逃逸嫌犯全部缉捕归案。他心里的某一处缺口随着每多逮捕一个嫌疑人、多获得一条线索就像每次被细微的补上一些,审讯、录供,几乎后面的每个环节他都亲力亲为。几天下来胡子都在下巴围了一圈,可他想要的信息还是半丁点都没有。

从嫌疑人那里审问得出的线索无非是幕后推手很谨慎,没有露过全脸。打电话都用变声器,资金也是直接到户追查不到来源。

几个人审下来,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谁都不知道幕后推手是谁,人家一没犯法二没违规的,警方也搜不到有力证据。眼看余党都被抓住,这案子,估计也就结了。

这位幕后的主导,要说起来,也算热心公民了。只不过这位热心公民的手段明显有些偏激,是敌是友目前还不清楚,他像是只充当一个指导的角色,一点行迹也不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赵云澜心里修复的那一小块再次塌方,胃里像沉着块石头,拽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就要断定这一切是他找了那么久的那个人的手笔,可还是不像,如果真的是那个人,他不会这样。

赵云澜了解沈巍,正如他了解他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五年。他不长的人生的一半,都与沈巍息息相关。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沈巍。

八、

是夜。

副热带高压的余威还盘踞在龙城上空,八月下旬的天气,远远还和秋高气爽不搭边。近几日来淅淅沥沥的雨倒是落得少些,不然混合着暑气在沥青马路上一蒸,足够出外勤的便衣喝上一壶。

夜色稍深,月光透过云层的缝探出个头。沈巍家在沉寂几年之后终于迎来访客,拉长的影子在门前顿了顿,而后是钥匙与锁钥碰撞的声音。

“咔哒”一声,门开了。

来人悄无声息的进入屋中,没被任何人发现。

沈巍家附近的布控早在几年前便已撤离,警局的人力物力着实有限,总不能一直耗费在这。赵云澜听到消息之后没说什么,只是后来托关系找了个可靠的小时工帮忙维持屋内整洁,每月定时定点清洗,有什么可疑的痕迹立即联系他。他自己偶尔也隔三差五去上一趟,把书房里的东西理上一理,在沈巍家附近转上几圈。

只不过,千防万防,同行难防。

窗户紧闭挡住雨丝,风行云走,月光却依旧能够透窗而入,将屋内人物事的轮廓粗浅勾勒。那个身影在屋内转了一圈,眼见旧物摆设依旧,连习字用的那根毛笔也是干净的,没有灰尘,没有霉物。他伸指触了下那根笔,笔身便悬在架上晃了晃,像根挂钟的摆,悄然无声便将几年时光吞没。寂静的屋内,连脚步声都是压抑的,这一室的灰暗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几十秒之后,留言信箱的功能启动,一个男声突兀的出现,他像是有些喝多了,连同声音都带着点含糊不清的鼻音。

“前两天咱妈又做了八宝鸭,可好吃了。”

“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了以前我们设计的那套密码的公式,还有发绳。”

“手机号我每个月都给你充一百块,开套餐。移动他妈的应该送我一个VIP。”

“到今年年底就六年了,你他妈可真能躲啊,沈巍。我都打了四百多个电话了,你他妈怎么还不回来。”

是四百一十六个,听着语音留言的人在心底补充。

电话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只听得见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半晌,那个声音才继续开口。

“我想你,沈巍。”

“等你回家。”

嘟嘟,是留言结束的声音。

第四百一十六条留言。

最开始那几年赵云澜打得频繁,后来越来越少,每年处暑前后会有近十条留言。多是讲一些琐事,还有关于案情,他固执得像要把南墙推倒,这样就可以追回失踪的人。

安安静静听完留言不吭声的人忽然流露出一抹极为温柔的笑意,在这除了他空无一人的屋里显得有些渗人。如果说他归来途中有什么是他的旗帜,那便是这四百一十六句“等你回家”。

每一条留言末尾,不管打电话的人清醒不清醒,都会说上一句,等你回家。

这句话,还有他们相处的回忆,伴着他熬过那些日子。

最后一点光源也被掐掉,手机屏幕重新归于黑暗。那点荧光一消失,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便越发明显,晃在书桌上照出了个影。

他从衣物内侧取出一个本子,指尖轻轻摩挲过封面,像是带着无限的眷恋,然后把它放到桌面上。这本子里的每一张纸他都曾无数次的抚摸,以至于纸张都起了毛边。虽然迟了这么几年,不过,尚算为时未晚。

他仔细调查过赵云澜行程,只要有空,每月月底对方都会到这里来。抚在本子封面上那只修长的手被月光打出一分惨白,镜片在他脸上压出两片阴影把人的气质都染上几分邪气。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中挣逃而出,却被枷锁束缚着无情拉回。

他来时无声,去时同样不着痕迹。

如若不看这多出来的本子,浑然不觉屋内有人来过。他技术熟练得仿佛像个鬼魂,轻飘飘的抹去所有痕迹。

我为着来见你,可以将过去闭口不提。

翌日,这本子便到了赵云澜手里。

阳光打破阴霾,不再紧闭的窗户送来凉风。赵云澜手里拎着那本东西在屋内转了一圈,这才确定来者用意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给他送个本子。

门锁上没有被撬的迹象,窗户和阳台那边也保留着由内部关闭的痕迹,整体现场表明,入侵者是用正常手段进屋的。

什么是正常手段?用钥匙开门,或者用小器械拨动锁片上簧,开门。

这屋子的钥匙只有三把,他一把,小时工一把。

最后一把,在沈巍那。

小时工那他刚打电话探听过,钥匙没有丢,也没有可疑人物跟踪或者上门。从他这里拿到钥匙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没有人能近身窃取他的东西而不被发现。

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性,而这两种可能性中,赵云澜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一个让他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的猜测。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被翻开的硬皮本封页上手写着一串看似普通但是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密码文字。赵云澜在脑子里转了一趟那几条公式,这才把那句话翻译出来:

Had I no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赵云澜的指尖在颤,连带着这一页纸都像秋风中落寞的叶般在颤。这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敛下情绪仔仔细细翻看这本笔记。内页里以各种各样的小像居多,多是侧脸、背影,或者极短的一两句语句。任谁捡了这本子去,也只会以为这是哪个文艺青年的暗恋史。只有赵云澜一个人知道,沈巍笔下,不会出现第二个人。

这些小像,画的全都是赵云澜。

赵云澜的背影,赵云澜的站姿,赵云澜的侧脸,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是一帧帧电影画像深深烙进沈巍脑海里。

他见不着他,就把情诉诸笔下。

当年在警校的时候,粗浅的人物画像绘制课程他们都上过。可惜赵云澜的艺术家天赋技能点似乎是个负数,怎么画也只能勉强卡在及格线上;倒是沈巍,素描画得极好,人物小像尤佳。

赵云澜的指尖摩挲过纸页边缘,像是在重温那个人在画画时的心情。

他小心避开所有可能透露人物特征的地方,一笔一画的把思念藏进笔尖里。他用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思念,却也时刻记着要护住他放在心上的人,不敢露出一星半点破绽。

沈巍啊沈巍……

赵云澜无声的叹了一句,翻过所有画着小像的内页,视线停留在最后一页上。

他画了满满一本画像,然后在最后一页,留下了一段话给赵云澜。

他把那丝希望,连同满满的情意,捧到赵云澜面前。

赵云澜已有许多年没有尝试过心跳加速的滋味。

但当他把这段话用密码公式翻译出来的时候,心跳却不自觉的加速跳动,那些欢愉、喜悦、难以置信,从他内心深处按耐不住的蹦出来。

这样剧烈的情绪,甚至让他觉得眼眶发热。

那段留言非常简单,只有两句话,干净利落。

“处暑,下午五点,老地方见。”

“等你。W.”

可赵云澜的心情却复杂得用尽言语也无法描述,他期盼了六年的结果一朝将能得到印证,他却在这一刻望而却步。

没错,他在害怕。

害怕那丝希望像个易碎的肥皂泡破灭在阳光下,害怕万一这只是一个圈套,又或者是哪个人的陷阱,想用他来威胁沈巍。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翻涌过无数想法,阴谋论、狗血八点钟爱情档、肥皂剧,都出现了。

可他还是决定要去赴约。

他得去亲眼看看,即使是重新陷入黑暗。

九、

沈巍定的这天正是处暑。

天气始肃,暑气至此而止矣。

这个节气,和他们甚是有缘,对他意义良多。

和赵云澜的第一次见面,去警校报到那日,跟着赵云澜回家关系得到赵云澜父母承认那日。

都是处暑。

六年后的今天,他又选择在这一天,和赵云澜见面。

他想望着对方的眼睛,告诉他,我回来了。

虽然这句抱歉迟到了六年,但是我回来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赵云澜抵达警校门口那家冰店时恰好下午五点。

他把时间掐得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远远他都能望着那个身影,杵在冰店门口,一身西装显出几分拘束。

近了,更近了,他一步一步朝着目的地迈过去。越是靠近,他的心跳声便越是鼓噪,在他耳边一下又一下的震荡着。他的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那个人,心里那头被当年的噩耗砸得一蹶不振的小鹿,努力摆脱那个泥潭、那些废墟,奋力的想要朝着那个人奔过去。

这次,他绝对不会松手。

最后几步赵云澜几乎是小跑过去的。

我终于,见着你了。

不是在梦里。

岁月对赵云澜和沈巍偏爱良多,更何况他们对于彼此是那么熟悉,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寻出旧时模样。

“一碗西瓜冰,加糖。”

沈巍先开了口,说完他有些局促,这么些年没见,他不知道赵云澜的口味变没变,只是按着旧时习惯点了一杯。

“你倒是记得清楚。刘姐,老规矩。”

他前半句对着沈巍说,后半句对着老板说。然后一把握住沈巍的手腕把人扯进店里的角落,真到这个时候,他反倒要更自若一些。

西瓜冰端了上来,只有一份,却有两根勺子,最顶上还铺了些水果。

“小赵你好些年没来了,小沈也是,阿姨怪想你们的。”

赵云澜似笑非笑的睨了眼沈巍,然后换上笑容搭腔。

“可不嘛,毕业了就都没什么空过来。而且……”

他故意顿了顿,余光观察着沈巍的神情,握在人手腕上的手不动声色的测着对方脉搏。嚯,好家伙,跳得可真够快的。

“而且我胃不好,隔三差五犯一回,闹起来可真是...就没怎么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如同家常便饭,有的人听得眉头紧皱心如刀绞。

“没事也可以回来看看,你们吃着。”

赵云澜笑着附和了两句,目送店主离开去招呼别的顾客,这才舀了勺西瓜冰送入口中。清爽的甜味让他忍不住眯了下眼,又接连挖了好几勺。

“你胃不好,慢点吃。”

终于肯开口了。

赵云澜叼着塑料勺看着沈巍,过了片刻他挖了一勺西瓜冰递至对方嘴边。

“张嘴。”

沈巍下意识的照做,西瓜的甜味在他口中漫开。

“慢慢吃,好好想想,该和我怎么说。”

赵云澜好整以暇的收回勺子,一副老子今天就要和你清算总账的架势。

这个故事实是过于漫长,甚至有点匪夷所思,沈巍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赵云澜说。在未见到赵云澜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腹稿通通作废,话到嘴边,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澜...”

沈巍唤了一句,带着些许的不确定。正在挖冰的人斜斜往上看了一眼,舌尖抹过唇面舔走残余的汁液。

沈巍下意识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我回来了。”

“我...抱歉,迟到了六年。”

他说得磕磕绊绊,浑然看不出这是当年毕业答辩第一名的人。

赵云澜的手一直扣在沈巍手腕上,从进店落座到现在都没有松开,而此刻,沈巍的手也握住了他的手腕。

时隔六年,我终于再次握住了你的手。

他们的脉搏仿佛在此刻同步跳动,掌下的肌体如此真实,比午夜梦回时醒来空荡荡的怀抱让人更有落泪的冲动。

时光悄无声息的将他们分离的六年一口吞没,然而在这六年里他们对于彼此的爱意却从未消散过,甚至经过时间的沉淀之后,变得更醇厚、更纯粹。时间可以改变四季景物,可以改变容貌,可以改变旧时物事,却无法改变我对你的爱意。

春去秋来,处暑已至。

然而盘踞在我心口的热度,对你的爱,却并不会随着季节而改变,相反的它将永不消退。

沉默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赵云澜一勺接一勺的不停挖着西瓜冰,直到他的这一只手,也被沈巍握住。

“少吃点。”

说话的人视线依旧不敢与他对视,赵云澜心中突然无名火起,不管过了多久,沈巍都能把他吃得死死的。想到这,他的心里就有一股闷气,下一刻,他已经想到了一个解气的好办法。

被带着凉意的唇吻住的时候沈巍还在发愣,冰冷的镜片贴着赵云澜的脸颊令他觉得不适。他拉开些距离看了沈巍眼,丢下手中的勺子略微用了点力挣脱桎梏,抬手摘掉对方眼镜低低嫌弃了声。

“碍事。”

然后再度凑近沈巍跟前,吻住了他。

这是一个轻柔的吻,赵云澜极有耐心的引领着沈巍一点一点探索新领域,带着他的舌尖起舞。他们坐的这个地方是店里的角落,夕阳的余光正好把人搂进阴影里。

这个吻有些久,薄红慢慢染上沈巍的脸颊。直到沈巍略微用力推了他一把,赵云澜才收敛一些坐回原位,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他现在能确定,坐在他身边的人,是他的沈巍。

“跟我回家。”

冰冷的指环套上左手无名指,赵云澜像变魔术似的为沈巍戴上戒指。

沈巍仿佛有些惊讶,刚才的那个吻太突然,现在的情况也太突然,这甚至称不上是一场求婚。

赵云澜给了他思考的时间,反正人已经套牢了,慢个一两分钟也无妨。

“案子到我手里就算结了,我也不打算往下追,上边也乐得清闲。事实上也没什么必要查,毕竟在某位热心公民的帮助下,缉毒组追到了两三条大鱼。除了不能颁发一张奖状,进行调查的全体干警可是实打实的感激这位热心群众。”

赵云澜话里有话的瞟了沈巍一眼,见他还是在出神,便轻轻拍了下他的手。

“听见没有?那个案子,别掺和了。”

沈巍正盯着他手上的戒指出神,被赵云澜这么一唤,这才回过神来有些魂不守舍的作答。

“嗯…”

他顿了顿,大脑似乎在当机之后重新启动,赵云澜的话这才发挥效用。

“那个案子...你知道了?”

赵云澜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你这不是废话吗?

沈巍不大自在的挪开视线,轻声将话说完。

“我往后不会再和那些人联系,也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身份。当时做的伪造身份现在一样能用,还有一些程序,但我会处理好的。”

他缓慢却坚定的许下承诺。

“都结束了,云澜。”

沉默再次的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沈巍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新见面的可能性,赵云澜可能会和他吵架,可能会和他坐下好好谈谈,甚至连对方可能不再爱他,有了新的恋人,他都设想过。

但这一种……

戒指的光面在昏暗角落里折射出些许的闪光,格外惹人注目。

他没有想过,他不敢想。

七年半前他答应去做卧底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让赵云澜等他回来。但他怕,怕说了那句等我,耽误了他的心上人。万一……他回不来呢?

他希望赵云澜忘了他,就当一个梦,而不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抓着一丝希望苦苦等待。

人生在情爱之外有着更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家国、比如大义、比如那些无论如何不应也不能逾越的原则。

他选择了家国,选择了成为卧底,选择义无反顾的在黑暗中蹒跚前行。他以为这路的黑暗将永无尽头,然而当他回首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身侧永远站着赵云澜,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

在他失踪的这六年里,“赵云澜”这三个字就像一盏明灯,让他看见希望,把他从沦陷的边缘一点一点扯回来。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赵云澜没有再开口,他只是安安静静的握着沈巍的手,等着对方自己想通。他知道沈巍所坚持的那些东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沈巍。七年半前他没有阻止,他能理解,那么现在依然如此。

他只是用行为告诉对方,你守卫家国,那么我便守护你。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沈巍眨了下眼,声音里带着春风化雨的暖意,他握紧赵云澜的手,像是慢半拍的回答。

“我们回家。”

他从未后悔过成为一名人民警察,当他踏入警校的那一刻开始,便做好思想准备。

他时刻准备着保家卫国,还有,他的家。

他愿意为祖国奉献他的生命,毫无怨言。

但从我归来的那刻起,沈巍看了眼手上的戒指。

我的生命属于你。

至死不渝。

END.


Had I no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见过太阳。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艾米莉·狄金森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爱你就像爱生命》王小波

感谢主页君的邀请,让我有幸参加此次活动。

辛苦了,致以十二分的谢意。

感谢帮忙看文并给出建议的太太,爱您!

也感谢看到这里的您们,感谢阅读。

文首歌词的下一句是,“天地浩大只问何时再相逢”。

我爱巍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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